熱鬧的大街上小商小販熱情招攬著自己的生意，今天的大都和昨天的大都仿佛沒什麽兩樣。可是仔細看的話，會發現有很多皂隸衙役到處貼告示，並大聲地向圍觀的百姓宣傳著什麽，那是朝廷要審訊六大派的消息，地點在城外的萬安寺，歡迎大家去圍觀。這個消息不可避免的傳入了宋青書的耳朵。

審訊六大派是秦玖早就打算好的事情。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是當權者最討厭的事情。例如成昆奸□□女，殺人幼子，做下的壞事簡直令人發指，可是他躲進少林寺，說是要皈依我佛就能夠逍遙數十年，還能算計各大門派圍攻光明頂。如果作惡了，然後做個和尚就能不受懲罰，那麽還要律法做什麽？做了錯事說聲對不起，還要警察做什麽？不只是成昆這一個例子，還有江湖和老百姓裏俠盜的傳說、綠林的好漢，那些都只能是傳說。那些武林人士，總是說江湖事江湖了，視官府如無物，秦玖這次就讓他們明白官府到底是做什麽的，律法又是做什麽的。

少林寺自北魏建寺數百年，世人都道天下武學出少林，少林寺是武林公認的魁首。佛家總傳揚什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是如果成佛那麽容易，還坐什麽禪？人心皆有欲念，不是誰都能說不作惡就不作惡的，說成佛就成佛的。正好成昆是現成的一個大把柄，所以這次秦玖在江湖上立威少林寺就要首當其沖。

之所以選擇少林開刀，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秦玖不想讓宗教影響朝政。蒙古族信仰藏傳佛教就是從元朝開始的，甚至忽必烈也曾經被當時的國師八思八灌頂。從最高掌權者到各蒙古貴族大姓都是喇嘛教的信眾，佛教在元朝的影響力可想而知。元朝建國近百年，到末年時，佛教已經不是那個坐禪修法、教化信眾的佛教，貴族大肆賞賜，奢靡無度，在這樣的盛寵之下，僧侶隨意出入宮禁，專橫跋扈，幹涉朝政，厭煩得很。

宋青書看著朝廷的告示，感覺渾身的血液都要倒流。審訊六大派？這和前世不一樣。前世是趙敏引誘他們和那三個金剛門弟子比武，在一旁偷學他們各大派的武功招式，這一世竟然是審訊他們。江湖上最重的就是名聲，前世雖然被削去手指，落得一個殘疾，但到底留下一個堅守大義，死不投降韃子的美名，這一世卻是要把六大派的名聲給毀掉嗎？是秦玖的主意嗎？是她吧？蒙古人和漢人從來都不一樣，中間有一道天然的溝壑。他從一開始就知道秦玖是蒙古郡主的身份，可是他沒揭穿她。可是現在她為了鞏固元朝在這片土地上的統治，把手中的刀揮向六大派嗎？那他呢？他是幫兇！

秦玖說要赴約，她現在正在一個大型的游樂山莊賭車，和賭馬差不多，賭車是就是賭哪個自行車手能贏。她對外的人設就是貪圖享受又好奇心很重的大美人，因為貪圖享受所以才掙那麽多錢瀟灑，因為好奇心重，所以才花了那麽多錢研究出那麽多新奇玩意兒。

車賽結束後，秦玖和秦斌去雅室休息。秦斌問：“這一次又是你贏了，什麽時候讓我贏一次？”

“我贏了你那麽多次，不如我這一次送一個彩頭給你。”

“哦？什麽彩頭？”秦斌好奇的問，以秦玖的身份，她出手的東西一定不凡。

秦玖揮揮手，讓溫如去外面等她。秦斌見狀，也讓身邊的人下去。這下子，這間雅室裏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秦玖拿起桌上的毛筆，在一張彩箋上寫下一行字。

秦斌拿起一看，上面寫著：八月廿六日，杭州東明街三棵香樟樹下，綠門趙家。暗號：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這是？”

“我們汝陽王府投誠的禮物。”秦玖說著拿起那張彩箋放在香爐裏燒成灰燼。

秦斌離開後，溫如走進來，一邊輕手輕腳地把香爐裏的灰燼處理了一下一邊和秦玖說話。而秦玖又在一張新的彩箋上把那行字重新寫了一遍。拿到火上燒掉一半多，只留下只言片語，又放到火已經熄滅的香爐裏。

秦玖早就知道苦頭陀是明教的光明右使範遙，前幾天她刻意和溫如商量剿滅明教的事情，引得苦頭陀來偷聽，今天印景峰果然發現苦頭陀暗中跟隨他們來到了這裏，秦玖他們只是假作不知。

這間雅室是專供貴客享用的，周圍種滿了珍貴的花木，郁郁蔥蔥，苦頭陀借著這茂盛的花木的遮擋，躲在窗戶底下偷聽。他聽他們兩個言語間有一句很關鍵的話分明沒說出來，那麽肯定是有什麽暗號，或者紙筆交流。等秦玖他們離去後，他偷偷進來，想看看有沒有什麽蛛絲馬跡留下，果然在香爐裏發現了那張殘餘的紙條，上面被燒的只剩下“八月廿、綠門趙”六個字。。苦頭陀摸著那張彩箋很硬很厚，猜測肯定是香爐裏的空氣不夠，所以這張紙才沒燒光。

等秦玖回到汝陽王府的時候，有丫鬟來報說宋公子暈倒了。跟著宋青書的下人很詳細地稟報了來龍去脈，說宋公子聽到官府要審訊的六大派的消息，臉色就變得很不好看，突然發狂跑去了城外樹林，拿劍狂砍，摧毀了大片的樹木後，突然暈倒，現在已經請了大夫來看診。

秦玖聽了還能怎麽著，自然是去看他，審訊六大派是她下的令。秦玖去了宋青書住的客房時，大夫已經診脈完畢，說是身體疲憊，精神受刺激，一時力竭暈倒，開了一劑安神湯。

香爐裏燃著有助於安神的香料，弄得坐在屋子裏的秦玖也有些昏昏欲睡。等宋青書醒來已經是月上柳梢頭的時候，看到躺在睡榻上安睡的秦玖，眼神閃了閃，心情很覆雜。呆了片刻，還是拿起一旁的薄毯蓋在她身上。

秦玖醒來的時候，一室昏暗，也沒丫環進來點燈。掀開蓋在身上的毯子，秦玖笑了笑，伸了一個懶腰。

“你醒了？”宋青書問道。

模模糊糊中看到一個黑影坐在椅子上，秦玖問：“幹嘛不點燈？”

他現在心裏一片黑暗，點燈有什麽用呢？宋青書沒答，反而問道：“審訊六大派的事情，是怎麽回事？”

“只是借機審訊那些江湖敗類，譬如成昆之流，嚴正朝廷法度。而武當、峨眉、少林等有名望的宗師泰鬥，他們不會有事。六大派怎麽說也是江湖名門，我可不想讓江湖大亂。”

“宋青書。”秦玖起床把燈點亮，突然湊近宋青書跟前道：“其實你是重生的吧？”這麽近的距離足夠秦玖看清宋青書在聽到這句話時，緊縮的瞳孔。

宋青書沒想到他最大的秘密這麽輕易就被秦玖看破了。強裝鎮定，可是顫抖的嗓音出賣了他的緊張。“你，你在胡說些什麽？這麽怪力亂神的事情。”

“趙敏。”秦玖開口說了一個名字，引得宋青書皺起眉頭。秦玖輕笑，“這個名字不陌生吧？可是我從來沒有用過這個名字。”

秦玖的話讓宋青書無從反駁，心神恍惚間他甚至沒想到秦玖又是從哪知道趙敏這個名字的。他挺直的背彎了下去，“原來，你早就知道了。”這一句話仿佛抽空了他全身力氣。

沒錯，秦玖早就知道了宋青書是重生的，可是她一直沒點破，就是想看看宋青書會借著重生的事情做些什麽，可是他竟然什麽都沒做，沒趁著重生的機緣為自己謀得名利聲望，甚至還和她這樣一個元朝妖女攪合在一起，他一個名門正派和朝廷郡主糾纏不清，這是江湖聲望徹底不要了的節奏了嗎？難道宋青書就這麽放飛自我了麽？至於她現在突然把這個秘密點破，是因為今天宋青書這幅模樣，讓秦玖明白他還是沒從前世的魔障裏走出來。

很多重生小說的主角無一不是借著重生的機會改變自己的悲慘的命運，走上人生巔峰的。可是宋青書卻選擇這樣隨便毀滅自己，他雖然重生了，可是人生的希望和光明丟在了前世。他沒辦法原諒做了那麽多錯事的自己，江湖聲望於他而言是早就沒有了的東西，他放棄了，他甚至不再愛惜自己的羽毛，他住在在汝陽王府，從沒有刻意隱藏過自己的身份。如果說他自暴自棄卻也沒有，他還是惦記著武當派，他還記得解危濟困，不然他也不會在艷醉樓門口救下那個丫頭。

很多看過倚天屠龍記的人都對宋青書這個悲劇人物懷有一份可悲可嘆又可惜的覆雜感情，畢竟他剛出場時是那樣一個完美的人物，完美到令人嫉妒，出身名門又天資過人，滅絕那樣一個不茍言笑的人也對他滿心嘉獎，可是到最後竟然做出種種令人不齒的事，落的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而秦玖在真的見識過宋青書這個人物後，那種感情變得更強烈一點，不禁替他覺得命運不公。在書裏，宋青書是襯托張無忌正直仁厚的反派人物，可是在現實生活裏，他也不過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書中他淒涼而死的時候也才二十幾歲，那不該是他的結局。

“在你眼裏我是不是特別的卑鄙無恥？可恨至極？像臭水溝的爛泥一樣？”宋青書仿佛夢囈一般地，歷數自己人生種種遭世人鄙視之事，“偷窺峨眉寢室，殺死自己的師叔，叛出武當，加入丐幫，後來丟掉所有的尊嚴和臉面加入峨眉。”

宋青書說著說著表情扭曲起來，像看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樣盯著虛空，很有點要入魔了的樣子。這樣子的宋青書有點可怕。秦玖突然很不忍心，宋青書他明明是一個很好的人，江湖人甚至稱他為“玉面孟嘗”，只是因為劇情需要他做一個可笑又癡情的人物，他的人生就被命運捉弄一般的一路從陽光明媚的雲端墮落至沈泥。

秦玖連忙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聲喊他的名字，想把他喚醒。“宋青書，你冷靜一點！”秦玖知道他仇恨著前世的自己，人生在世，最可怕的就是自我厭棄，連自己都討厭自己，一輩子也就沒什麽希望了。

宋青書紅著眼睛轉過頭看著秦玖，秦玖用前所未有的輕柔的聲音說道：“都過去了，那些事情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所有的所有和現在的你一點都不沾邊。什麽事情都還沒發生，一切都很好。老天爺讓你重生一次，就是給你機會讓你改正自己的錯誤的，你要珍惜這次機會啊。”

“珍惜機會？你難道不覺得我很可笑嗎？”

“不會。誰都有犯錯的時候，最重要的是能改正錯誤。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是老天爺給你的機會。”秦玖知道古代人都有那麽點迷信，“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有一個十世惡人還有一個十世善人，他們同一天在地府喝孟婆湯投胎轉世投胎，善人投胎的地方是一個善人之家，惡人投胎的家庭則截然相反，祖父、父親甚至母親都不是好人。善人見惡人作惡太多，想勸他向善，因此把自己投胎轉世的機會給了惡人，自己去了惡人之家。荀子曰：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惡人果然改惡從善，成了善人；善人這一世也開始作惡，變成了惡人。可是俗世紛擾，有善念也有惡念，有蠱惑也有救贖。有一天已經成了善人的惡人遇到了一群充滿惡念的人，他受到蠱惑，開始作惡，開始是小惡，賭錢打人，他的家人發現了他的所做所為，一次又一次的勸他改掉惡習，可是他竟然迷戀上作惡的刺激感，為了賭錢開始偷竊，偷竊滿足不了他，又開始搶劫，小惡慢慢演變成了大惡，最終還是成了一個惡貫滿盈的人。”

“那善人呢？”宋青書問道。“善人是遇到了一個勸他向善的和尚，受到感念又重新向善了嗎？”

秦玖哪裏會讓宋青書那麽容易猜到她的套路，否認道：“不不不，世上的惡人太多了，而勸人向善的和尚又太少，善人並沒有遇到那個勸他向善的人。變成了惡人的善人遇到了一個很美麗的姑娘。”

“嗯？”宋青書被秦玖的故事吸引，反問道：“難道是姑娘用自己的善良感動了他嗎？”

“也不是。”秦玖搖頭，“世上沒有純粹的好人，也沒有純粹的壞人。世人多為自己的生活忙碌，哪有那麽多時間到處導善勸惡？這個姑娘正好是這麽一種人，不好不壞，只是她很美麗，讓善人一見傾心，想要娶她回家。可是姑娘怎麽可能願意嫁給一個惡人？善人一怒之下想要殺了姑娘，可是看著姑娘美麗的臉龐，他實在舍不得，放下了手中的屠刀。”

秦玖喝了一杯茶，潤了潤喉嚨。“你聽說過一句話嗎？當你放下屠刀的那一刻，蓮花會盛開。善人碰巧聽人說過這麽一句話，所以他去市集上買了一袋蓮子回來。為了他喜歡的姑娘，他決心做一個善人。作惡容易從善難，善人剛開始的時候，做善事也做惡事，每當他做了善事，就挫開一枚蓮子扔到他家門口的池塘裏，如果他做了惡事，就扔一顆大石頭到池塘裏。”

宋青書本來就是一個聰明的人，聽到這裏說道：“池塘的地方有限，如果他作惡太多，石頭就會填滿池塘，蓮花就沒有地方盛開。池塘好比人心，石頭和蓮花其實是惡念和善念的爭奪。”

“對，就是這樣。”秦玖點點頭，繼續道：“變成了惡人的善人剛開始作惡多過行善，課時他每次做善事的時候，都會得到人們的讚揚和笑臉，那笑臉好像蓮花一樣好看。後來每次當他要做壞事的時候，就會想想像蓮花一樣美麗的笑容，就不想再作惡了。哪怕後來美麗的姑娘嫁給了別人，善人也不再作惡了，他重新成了一個善人。”

“好了，我的故事結束了。”秦玖微笑，總結道：“惡人一開始並不是惡人，善人一開始也不是一個善人。可是最終惡人還是成了一個惡人，而善人最終依舊是善人。”

宋青書皺皺眉，好像對這個結果並不是很滿意，“為什麽那個姑娘最後沒有和善人在一起？如果他們在一起多好。”

秦玖無語，原來宋青書好像小孩子喜歡童話裏最後王子和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結局一樣，向往一個故事有一個美好結局嗎？說起來宋青書也才十幾歲，有這種情節也不奇怪，倒是她穿越前已經二十七八歲，已經開始看懂悲劇結局的電影。“世間哪來那麽多十全十美的故事？最重要的不是善人重新成了一個善人嗎？至於那個美麗的姑娘只是善人放棄作惡的一個契機，哪怕後來這個契機不再了，善人還是堅持向善才是最美好的一件事。”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寫那個善人惡人，石頭和蓮花的故事，我從晚上十點鐘寫到淩晨現在，終於寫好了，我保證絕對原創。寫完這個故事後，我瞬間覺得我有出家做尼姑的天賦。

“當你放下屠刀的那一刻，蓮花會盛開。”這一句多麽的適合跟人講經說法，所以老天爺趕緊賜我一個男朋友吧，我還是很眷戀這紅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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